獨臂書記

　　
        □鄒海斌文/圖

　　“我想帶著小水村闖出一條路子來，讓小水村強起來，鄉(xiāng)親們的生活好起來�！�

　　——題記

　　“我要回去”

　　在贛西北蒼翠的群巒深處，云霧常年纏繞著宜豐縣車上林場的山脊，像一軸未干的水墨長卷。小水村就藏在這幅畫卷的褶皺里。

　　1995年盛夏，在車上林場的場辦企業(yè)里，機器的轟鳴聲本是奮斗的樂章，然而對于正在檢修機械的伍鵬飛來說卻成了厄運。新來的員工誤按開關，那一瞬間，伍鵬飛的左臂被機械無情卷斷。

　　那時，他不到19歲，青春的畫卷才剛剛展開，卻被命運重重地刻下一道傷痕。母親以淚洗面，父親一夜白頭，“當時的我很絕望，3個多月沒有邁出家門一步”。

　　場里賠償了八千元醫(yī)藥費，還打算給他解決商品糧戶口，安排他到林場當門衛(wèi)。這在很多人看來，是一個不錯的歸宿，但伍鵬飛拒絕了，他不想就這樣平淡地過一生。

　　他踏上了創(chuàng)業(yè)之路，做過蔬菜小販，在市場的喧囂中，用僅有的一只手搬運蔬菜，與顧客討價還價。他還販運木材、毛竹，在山林間穿梭，逐漸辦起兩家竹木加工廠……日子越來越好了。

　　“鵬飛，跟你商量個事唄�！�2006年開春，小水村黨支部書記伍選明來到車上林場集鎮(zhèn)，找到伍鵬飛，試著問道。

　　“這幾年你做竹木生意，辦廠子，先富起來了，可小水村的鄉(xiāng)親們還過著窮日子呢�！蔽檫x明挑明來意，希望伍鵬飛回村，參加村干部選舉。

　　家人和朋友聽說后都極力反對，勸他：“鵬飛啊，你知道村里的情況有多復雜，回去當村干部，那工作可不好做，到處都容易得罪人啊�！�
伍鵬飛內(nèi)心陷入了激烈的掙扎，望著遠處小水村的方向，那片熟悉的土地仿佛在召喚著他。他決定了：“我要回去，那里是我的根，我要為它做點什么。”

　　深山突圍

　　回到小水村，伍鵬飛挑起了村委會主任的重擔。村委會賬上空空如也，他想過盤活集體資產(chǎn)，可村集體的山林早已流轉(zhuǎn)，資源變現(xiàn)的路，被現(xiàn)實堵得嚴嚴實實。

　　直到那縷春風拂過山坳——宜豐縣第一批新農(nóng)村建設啟動了。伍鵬飛的眼睛亮了起來。他一次次地奔波于場里、縣里，鞋底磨薄了，辦公室的門卻越敲越響。他的眼神里燃燒著渴望，話語卻樸實得像田埂上的泥土：“領導，小水村需要這個機會，我們一定會好好干�！�

　　新農(nóng)村建設項目有眉目了，可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。村民代表大會上，村小組長們爭得面紅耳赤，每個人都想把新農(nóng)村建設點定在自己的自然村。可當話題轉(zhuǎn)到拆除亂搭亂建時，大家都沉默了。

　　陳家源組的人還住在山上，孩子們每天上學要走好幾里山路。伍鵬飛和村干部們商量，想把新農(nóng)村建設點定在店前組，讓陳家源整組搬遷下山。

　　可店前人卻拋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：“只要你能拆得動，騰得出宅基地，我們就同意。”他們知道，伍鵬飛的幾個舅舅就住在店前，這像是一場無聲的博弈。

　　舅舅舅媽躲著他，白天不見人影，他只能夜里登門�；椟S的燈光下，他一遍遍描繪著小水村的未來：“舅舅、舅媽，村子發(fā)展起來了，大家的日子都會好起來……”可舅舅只是沉默，最后嘆口氣：“去屋里睡吧，明天再說。”

　　伍鵬飛卻倔強地搖頭，轉(zhuǎn)身鉆進車里，在寒夜里守著。他像個固執(zhí)的孩子，硬是在舅舅家門口“賴”了幾天幾夜，直到父母出面說情，舅舅舅媽才松了口。

　　有了干部親屬帶頭，店前人默默地開始配合，拆除亂搭亂建的豬欄牛棚，清理亂堆亂放的柴堆草垛。一時間，店前組騰出了不少宅基地。

　　新房按統(tǒng)一規(guī)劃建，每戶90平方米，陳家源的14戶人家在這里安家落戶。店前新農(nóng)村，終于褪去了舊日的雜亂，露出嶄新的輪廓。

　　可新的問題又悄然浮現(xiàn)——村民集中居住后，生活污水直排，清澈的小河變得渾濁了。伍鵬飛再次踏上奔波的路，去省里跑項目，去樟樹市學經(jīng)驗，深夜伏案寫申報材料，熬得雙眼通紅。
終于，污水處理項目落地，小水村成了全縣第一個擁有污水處理設施的行政村，河水重新變得清澈。立夏剛過，當我們來到店前組采訪時，老書記伍選明正在小河里垂釣。他說，小河里的石斑魚特別多。

　　涅槃之路

　　“路雖遠行則將至，事雖難做則必成。”這句古訓成為“獨臂書記”帶領小水村涅槃重生的精神密碼。

　　進村的道路晴天揚塵，雨天成漿。在那場難忘的村民議事會上，鄉(xiāng)親們圍坐在院子里，眼神滿是期盼：“只要能修好這條路，往后村里的事我們絕不含糊！”

　　伍鵬飛想應承下來，可擺在眼前的是重重難關：村集體賬上捉襟見肘，上級修路項目指標遙遙無期。干部們也憂心忡忡：“好不容易緩過勁來，再搞基建又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。”

　　伍鵬飛深知大家的顧慮，卻更明白群眾的迫切需求，耐心給大家打氣：“大家不要灰心，只要我們齊心協(xié)力，一定能把路修起來�！�

　　這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。五年的光陰在鋤頭與鐵鍬的碰撞中流逝。90余萬元資金像涓涓細流，從各方匯聚而來，澆筑成一條條平坦的水泥路。

　　可時代的車輪跑得比想象更快，當返鄉(xiāng)的轎車在節(jié)假日排成長龍，當運輸農(nóng)產(chǎn)品的貨車在窄路上艱難錯車，伍鵬飛摸著粗糙的路面，知道又一場硬仗要來了。

　　2018年，剛當選村黨支部書記的伍鵬飛又面臨著兩難選擇：道路按5米標準拓寬無須墊資，但難以滿足產(chǎn)業(yè)發(fā)展需求；按7米標準黑化須墊資100多萬元，但能確保十年不落后。

　　5米是穩(wěn)妥的答案，7米卻是未來的方向，當“獨臂書記”斬釘截鐵地說出“墊資百萬也要修7米”時，會場靜得出奇，隨后響起熱烈的掌聲。

　　那個冬天，小水的村組干部和黨員們跟著伍書記一起到路上去干活，伍鵬飛空蕩的袖管在寒風中飛舞，另一只手卻穩(wěn)穩(wěn)地握著鐵鍬。

　　來年開春，4.5公里的柏油路已蜿蜒在青山綠水之間，不僅連通了大山村落，更連通了希望。

　　在土地革命時期，小水村地處湘鄂贛蘇區(qū)，紅十六軍曾轉(zhuǎn)戰(zhàn)小水，茶坪組至今保留有紅軍醫(yī)院舊址。這么好的紅色資源，如果能把紅色旅游發(fā)展起來就好了�！蔼毐蹠�記”又有了新想法。

　　2.5公里的紅軍路修了又停，停了又修，木棧道的木材不夠，他便從縣城撿了一些來。在云端小水度假園，有一座小木屋也是他從縣城撿過來的。他也顧不上體面不體面：“看到這些東西沒人要了，我就去找人拆過來�！�

　　有人說他像只勤勞的螞蟻，把城市的“邊角料”一點點搬回山里。那扇從縣城“淘”回來的小區(qū)門樓，經(jīng)過他的巧手改造，成了“云端小水”的迎客牌坊，在晨霧中若隱若現(xiàn)，仿佛在訴說這個村莊的重生傳奇。
如今，當游客漫步在紅軍路上，來到紅軍醫(yī)院舊址前聆聽往事，當云端小水的燈光溫暖了山間的夜色，人們總會想起那個獨臂的身影——他用一只手，為小水村托起了整片天空。

　　“液體銀行”

　　青山不語，卻見證了小水村產(chǎn)業(yè)發(fā)展的幾度浮沉。

　　吳茱萸在風中枯萎，特色水產(chǎn)養(yǎng)殖也失敗了，那些被寄予厚望的產(chǎn)業(yè)項目，最終都化作賬本上幾行褪色的數(shù)字。

　　一次偶然的機會，伍鵬飛看到央視節(jié)目中的“竹筒酒”，望著村里那一片片茂密的竹林，腦海里便閃過一個念頭。

　　這個獨臂漢子走進市場調(diào)研，了解竹筒酒的前景，收集各種信息。之后，小水村在竹林里生產(chǎn)了1000斤竹筒酒，2019年實現(xiàn)創(chuàng)收4萬多元。

　　然而好景不長，竹筒酒保質(zhì)期短、品質(zhì)產(chǎn)量不穩(wěn)定等問題逐漸暴露出來，銷路萎縮。困頓之際，一壇自家洞藏的老酒，在客人的贊嘆聲中，為小水村打開了另一扇門。

　　在村“兩委”會議上，他拋出了“眾籌建廠”的提議，這引發(fā)了熱烈的討論。有人激情澎湃全力支持，有人建議循序漸進小規(guī)模做，也有人對籌資前景憂心忡忡，更有人擔心重蹈覆轍搞砸了。

　　面對小水村亟待突破的困局，“獨臂書記”力排眾議：“與其守舊觀望，不如放手一搏！”可公告下發(fā)7天后，只有2名村民入股2萬元。

　　“我?guī)ь^入股5萬元�！彼�的舉動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，激起層層漣漪。18萬元啟動資金，就這樣在信任與期待中匯聚而成。水宿酒坊建起來了。

　　創(chuàng)業(yè)之路從來不會平坦。最初的酒液口感一般，銷路也一般，但小水村人沒有放棄。他們從浙江請來釀酒師傅，改進釀造工藝，用山間的清泉、優(yōu)質(zhì)的稻米釀造出令人回味的美酒。2020年，小水村洞藏酒銷售額突破10萬元，不僅改寫了村集體經(jīng)濟的紀錄，更重塑了村民對未來的想象。

　　晚飯過后，山風微涼，伍鵬飛前頭引路，我們來到了水宿酒坊。酒窖有三室，400多平方米，擺滿了酒壇。酒壇子用宣紙黏米湯糊上15層，自然晾干后再用蠟封藏。

　　“200多萬元投資早已回了本，現(xiàn)在酒窖里還有4.5萬多公斤酒�！蔽轾i飛說。粗略估算，這4.5萬多公斤洞藏酒就是六七百萬元的資產(chǎn)，就像是一座銀行啊。
老書記伍選明說，這些酒壇里封存的不僅是美酒，更是小水村的強村產(chǎn)業(yè)。有了這座“液體銀行”托底，富民產(chǎn)業(yè)可以大膽去做。

　　翠竹生金

　　山風掠過層疊的竹海，掀起陣陣綠浪。一個村民掐指算了算，一片竹林看似能換得3000元的收入，可細細算來，修路的成本、人力的投入，最后落到村民口袋里的，竟不足千元。

　　伍鵬飛也發(fā)現(xiàn)，那些疏于打理的山場退化，毛竹越來越少了，筍也挖不到了，一畝林地的收益，尚不及城里人一頓飯錢。

　　五六場戶主會、干部會開下來，茶缸里的水涼了又續(xù)，續(xù)了又涼。如何在不讓村集體墊資的前提下，既保住村民的收益，又能實現(xiàn)長遠發(fā)展？最終，一個兩全的方案浮出水面：每畝林地70元的保底收入，加上優(yōu)先務工的機會，像一根柔韌的竹條，將各方利益巧妙地編織在一起。

　　1755畝山林流轉(zhuǎn)，72戶村民入股，預計每年每畝經(jīng)營收入70元以上，每年可帶來務工收入約20萬元，村集體增收5萬元以上。這些數(shù)字在紙上跳躍，仿佛能聽見它們落地時的清脆聲響。

　　“一棵母竹的營養(yǎng)只能養(yǎng)活一棵半新竹�！彼麑χ鴿M山翠竹喃喃自語。那些破土而出的春筍，若不及早采挖，就會在泥土里默默腐爛。這個發(fā)現(xiàn)，像一束光，照亮了他心中的又一個產(chǎn)業(yè)藍圖。

　　在蜿蜒山路旁，一座廢棄的水電站宿舍孤獨地佇立著。伍鵬飛的目光在這里停留，仿佛看到了烘房里升騰的熱氣，聞到了筍絲散發(fā)出的清香。

　　說干就干。伍鵬飛找到縣興宜農(nóng)業(yè)投資開發(fā)有限公司，搶先一步將公司這處閑置水電站宿舍給租了下來。160萬元的投入，讓破舊的宿舍煥發(fā)新生，烘房、冷庫、實驗室、廠房相繼建成。
“這是我們小水村最遠的一個產(chǎn)業(yè)，今年榨了10多萬公斤鮮筍�！蔽轾i飛說，“這個地方以后會有大用處，那55個閑置的房間，研學旅游用得上�！�

　　詩畫田園

　　青山如黛處，云霧繚繞間，誰承想在這般“山”的所在，竟藏著一處世外桃源——云端小水度假園，還引來了一位四川的小伙子。伍鵬飛說起這段緣分，眼中閃爍著清澈的光。

　　一次參加旅游會議，伍鵬飛身邊坐著一個年輕人。小伙子名叫羅干，是四川達州人，很有經(jīng)營頭腦，在宜豐經(jīng)營露營燒烤生意。

　　羅干不時打量著身旁這位獨臂的村支書，卻不知小水村究竟藏在群山的哪個角落里�！拔覀冃∷�有看不盡的青山綠水，說不完的紅色故事，歡迎你來走走�！蔽轾i飛發(fā)出邀約。

　　幾次踏訪，羅干便醉心于這片土地。短短三個月，云端小水度假園從無到有，像一株破土的新竹，在春風中節(jié)節(jié)拔高�？缒暌沟臒熁�、婦女節(jié)的芬芳、勞動節(jié)的歡歌、“520”的甜蜜……一場場別出心裁的活動，讓宜豐、銅鼓、宜春等地的游客紛至沓來。村里的時蔬、散養(yǎng)的雞鴨，不必遠行便有了好去處，老百姓的錢袋子眼見著鼓了起來。

　　開張一年余，80多萬元的營業(yè)額中，沉淀著20多萬元的純利。雖不及洞藏酒的收益規(guī)模，卻讓村民的笑容更甜了。

　　“要想讓來了的客人慢下來，我們就必須快起來�！蔽轾i飛如是說。如今又一位“00后”創(chuàng)業(yè)者來到小水村，300多只土雞、十幾畝共享菜地、20畝魚塘，還有即將試養(yǎng)的稻田蟹，編織著鄉(xiāng)村振興的新圖景。

　　水宿酒坊、小水電站、豆腐坊、云端小水度假園、小水滴農(nóng)業(yè)……六個集體經(jīng)濟實體如六顆明珠，在2024年串起了百萬元的純收入。在云端小水夜話，伍鵬飛娓娓道來，聊至深夜仍意猶未盡。

　　“小水村的變化大著哩。伍書記心里裝著群眾，只要對小水村有利，他必定全力以赴。”65歲的村民羅賢軍說。

　　“獨臂書記”伍鵬飛身上榮譽也多了起來。這幾年，他先后獲評“江西省自強模范”“新時代贛鄱先鋒”“江西省鄉(xiāng)村振興擔當作為好支書”、宜春市優(yōu)秀黨務工作者，還被評為“江西好人”。

　　如今的小水村，寬敞平整的柏油路串起了每個亮麗的自然村，路燈似星河照亮每家門戶，6個停車場百余車位靜候來客，12座便橋連通田間地頭，4座水塔守護著甘甜的生活。

　　站在村頭高處，伍鵬飛獨臂的身影融入蒼茫暮色。他眼中的小水村，正展開一幅更加美麗的畫卷。那畫卷里，有酒香氤氳，有竹影婆娑，更有無限可能。

　　云端小水，在青山綠水間靜靜生長。